内容详情
2022年12月24日
魅力西大井
□陈小庆

我爷爷是个木匠,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从王封煤矿退休了,我从未见过他做木匠活,但家里的很多大小家具都是他做的。我很喜欢爷爷的工具箱,我喜欢打开那不知是什么木头做的箱子,箱子散发着清香,里面有刨、有斧子、有凿子,还有锯条,应该还有些如今已想不起来的小东西。
在煤矿上班却不是下井工人的人不少,煤矿需要很多配套的单位和工种,木工房是很重要的存在,木工们会做各种劳动辅助工具,和那时流行的走街串巷做家具的木匠不同,他们是国家的工人。我虽然没有见过爷爷做木匠活,想来他上班时,天天在矿上是要做很多木匠活的,他做的劳动辅助工具一定被用在了矿井下或其他重要的地方。爷爷每天很早起床,吃了奶奶做的捞面条再走三公里路去上班,我不明白为什么那时爷爷在王封矿上班,我们却都住在李封矿区,想来这两个矿是不分彼此的。在我关于爷爷的有限记忆里,大都是爷爷发退休工资的那天,我和哥哥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从城东走到城西,爷爷领了工资,买些好吃的给我们,那是1981年左右的事情,那时的开心,直到如今我还念念不忘。
父亲常常给我讲,爷爷一个人的工资养活全家六口人,还另外资助老家人的事情,我那时觉得煤矿太了不起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可以养那么多人,那么一个大煤矿养活了多少人啊!事实上,东大井和西大井养育的不仅仅是两个煤矿数以万计的工人和家属,也不仅仅养育的是中站区的城区居民,还是助推整个焦作成为一个城市的理由!
而中站区之所以叫“中站”,当然还是因为煤矿,这里既没有火车站又没有汽车站,“中站”名字从何而来呢?当年,英商福公司建成了东大井和西大井后,对焦作当地的煤炭资源展开了疯狂掠夺。为了方便煤炭的快速高效运输,在两个煤矿之间建了煤炭中转站,天长日久,人们将这里简称为“中站”,乃至后来中站正式成为一个行政区。
有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穿过瑞丰路去上班,忽然有一天,视线再度被王封公司的大门以及周围墙上的造型吸引,我发现一向寂寥的王封公司大变模样了,文化气息浓郁了起来,年代感强烈了起来,凝望大门外墙上的毛主席画像和毛主席的诗词、书法,还有那些镶嵌在砖墙上的齿轮、链条、安全帽、矿灯……让人恍然回到激情燃烧的大工业时代,耳边似乎响起“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王封公司又像是“王封矿”了。
中站西头的西大井王封矿,东头的东大井李封矿,这两个煤矿,几乎承包了我的所有童年记忆,那时的矿区是我们一群小伙伴很喜欢去玩的地方,我们喜欢在那里淘宝,那里铁路上有一种白石头,可以在铁轨上打出火花,我们还喜欢混进大澡堂子里和煤矿工人一起洗澡,记得有一座小澡堂外面还有葡萄架,还有一条小水沟里可以捉小虾……
这两座煤矿其实也承载了几乎所有中站人的城市记忆,今天,西大井的百年井架还屹立在王封矿核心区,上面写着“西大井1919”。井架四周环绕着老树虬枝和老房子,处处显示出岁月的沧桑。
百年来,一个因煤而兴的城市,历史记载着她的辉煌,也为一代一代焦作人记忆着,直到封井后,关于东大井、西大井,人们还谈论了很多年……
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在中站西北的核心区域,西大井周围的休闲地带:街心花园、1路和2路公交车的终点站、银行门口的开阔地、医药公司门口,都会聚集很多老矿工,他们往往是几个打麻将、几个打扑克、几个下象棋,更多的是围观,是扯闲话,如果有年轻后生在旁边,老矿工就会给他讲自己当年下井如何艰苦如何危险,当然也会自豪地说自己如今工资有多少,在他们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是一副疲惫后惬意的休憩样子,也是一副见过大世面后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始终认为下井采煤是神秘的,始终认为能够做饭和取暖的煤碳是神圣的,采煤的矿工是让人肃然起敬的。他们打麻将打扑克下象棋扯闲话结束后,各自回家喝口小酒,吃点颇具盛名的中站卤肉,就是他们所有的享受……
2019年秋日的下午,距西大井竖起井架一百年后,我们来到王封矿的煤场,废弃的选煤楼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分外壮观,我很喜欢那一排既高且长的拱形运煤栈道,略有弧度地蜿蜒至远方,如古罗马大斗兽场一般屹立在荒芜的满是煤矸石的大地上,其门拱之高线条之美,使人见之震撼!有很多年,我们走南闯北,去看名山大川;我们仰望星空,追逐理想和梦想;我们会和朋友研究一座山如何美,有什么历史传说,讨论一条河美在什么地方,水质如何如何,却对身边的百年老矿只字不提。仿佛这老矿代表着土气,仿佛随着封井后的水一起淹没的还有沉重的劳动的记忆,仿佛那些远赴英格兰的香煤大炭在英国王室的壁炉里燃烧后,什么也没有留下……
那些曾经被一盏煤油灯点亮的煤矿工人的日子,那些一列列小铁车跑过来跑过去的日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不,不是这样的,有些东西,是不会消失的,虽然那些未曾见天日的煤又开始了它的沉睡,也许这一睡又是千万年……但我知道能量守恒定律,那曾经被燃烧过的千万吨的煤炭,为这个世界发出的光和热,一定转换为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着,像曾经那些“特别能战斗”的人一样,被历史铭记,并成为了一道永不消逝的风景。
连接道清铁路的最深处,是一条宽宽的铁轨,铁轨在一条深深的大沟里,大沟一侧的上边,排列着一个一个运煤槽,大沟延伸到无尽的远方,而这头,深入的是一条深深的隧道里……运煤槽早已被煤矸石和土堵塞,铁轨上堆满了落叶——今年的,去年的,十年前的,二十年前的,三十年前的……
劳动之美,是热烈的,而有些美需要安静,时光是最有耐心的,把繁忙变成了平静甚至寂寞,我在那些老旧的铁制工具上看到曾经的劳动痕迹:生锈的铁轨、下井时乘坐的罐车以及安全装置、塌陷的屋顶和曾经的发电坑、尚未生锈的铁索……我由此感受到了一种力量,这是一种曾经存在过的力量,而且似乎不会消失!
下井的罐笼处,在提升设备那里,除了粗大的钢丝绳还安装有木制的保险设备,我甚至在望着这木制的设备的时候,想起已经去世近40年的爷爷,猜测眼前这木头是不是爷爷的手工。
西大井从百年前竖起井架开始,就是焦作煤炭资源被英国人疯狂掠采的开始,同时也是煤矿工人和帝国主义斗争的开始,对于从小生活在煤矿的我来说,认识一座百年大矿,可能需要好多年,小时候从老一辈的讲述里了解的,是矿工的日常生活平凡人生,后来又从书上了解到一些是和国家命运紧紧相连的宏观的历史……
我发现西大井蕴含着过去不曾注意到的美,已成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的“西大井”井架、那些充满铁锈或依然沾满机油的铁制品、那些依然坚实如铁的木制品、煤矸石堆成的道路和斜坡、那拱形的壮观的运煤栈道、如同童话故事一般的地下铁路和隧道、许多藏着当年劳作痕迹的角角落落——所有这些,无不展现一种岁月沉淀以后的美,这是工业之美劳动之美与岁月结合之后产生的一种无比厚重的深沉大美,仰视这些劳动生产工具,这些大气的重型设备,这些已经停止运转的运输线,和我们游山玩水得到的是不一样的体验。
是的,西大井封存了焦作曾经的记忆,除了游山玩水,我们还有了解一座城市的秘史的渴望,西大井似乎有一种密码,甚至是开启焦作近代史的一把钥匙。所以,要了解焦作这座城,仅仅知道云台山水是远远不够的,如果稍往前追溯一下,就会触摸到焦作煤矿那坚实的胸膛,沿着焦作煤矿的光辉历史,你眼前会豁然开朗,一部波澜壮阔的焦作近代工业史革命史教育史就会徐徐展现在你面前……你会发现一座城市真正的魅力所在,或者说魅力源泉,在于那种曾经存在过的力量,从未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