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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09日
春山可盟
□陈小庆
一
面对春山,我总是不知所措,好像有一些话,又好像只有一些沉默。
雨后出门,瞥了一眼汽车的后视镜,我看到了明媚如洗的大山,心中忽地一动,下车仔细欣赏起不远处的大山。这是明媚的春天的早上,我住的地方距离太行山直线距离只有数百米,从小就习惯了回首望北边的大山,一直以为那是一群沉默而永恒的存在。
此时,春山云收,朝阳轻洒,山上的草木被雨洗过之后,愈加葱绿,甚至一条牧羊人走的斜斜的山道也分外清晰。那条山道,我小时候一直觉得是豫北通往山西的出口,仿佛走过去就会豁然开朗。后来我走上那条山道时才明白,那是多么幼稚的感觉呀,那条山道只是通往下一座山而已,而山外有山,连绵不绝。
这天在我瞥见春山的那一刻,想到的却是它刚刚由大海变成大山的瞬间,那庞大的山岳是那么新,仿佛刚刚拔地而起,那石头还湿漉漉的,好似才从海底拱出来,气势磅礴,让人心动。
曾经,应该有一个非常漫长的春天——数以百年计那样漫长,但数百年对于地球又算得了什么?那时地壳运动后留下的余热刚刚好,整个地表久久氤氲着春天般的温暖。那时天地寂寥,能见度极高,适合大山和大海互相说一些情话,诉说沧海桑田的恩恩怨怨,诉说海枯石烂的难舍难分。那时太行山刚刚由汪洋大海变成巍峨山脉,很多来不及适应陆上生活的生物就此留下变成石头或煤炭,而那些早有准备的神兽,就以各种神奇的面貌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或飞于林间,或钻入石窟,或许它们也会感慨那个春天的漫长,漫长到三生三世,无限轮回。
有些话,真的可以到地老天荒,就像山对海说的那些话。那个漫长而寂寞的春天,大山以大海听得懂的语言,说了太多的话,那些话刻在万千生灵变成的石头上,罗列在山的走势里,大海则回大山以白云朵朵和大雨滔滔,千年万载的风雕雨琢,那些从来不变的,后来都成了山盟海誓。
山盟海誓这个词,应该属于《山海经》的年代,如今哪有山那么重的话可说?那时宇宙洪荒时代刚刚结束,万物归于安静,各种各样新奇的生灵开始在大山大海里繁育,“北次三经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归山,其上有金玉,其下有碧……”
二
大山,永远是需要回望的。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企图离开山的怀抱,奔向一望无际的地平线,仿佛大平原才是安身之所。但对大山的眷恋之情,总会让我们在不经意间一回首,沉默的大山,一直在那里,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仿佛有一句誓言,一直留在那里,有时记起,有时遗忘。
我们离开大山跑得再远,总是要归来,“平芜尽处是春山”——人世间的平淡荒芜尽处还会是风景秀美的春山,属于山的必归之于山;如果有一天你来到海边,那一定是受了大山的托付,一定是山盟尚在,你好好看看这大海,你要对海说一些什么,用你从小看山的眼看看这海,属于海的必归之于海。
山会不会对人产生眷恋,我说的并不是山对一群人产生眷恋,而是某一个具体的人。
一个少年有一天离开家乡离开大山去千里之外时,虽然看似义无反顾地登上了列车,但谁又能说他不会想家?那么山会不会想他?
当少年离开家乡离开大山,奔向远方的地平线时,如果这座大山喜欢这个少年,大山一定会突然感觉到空了,一座山空了。因为有了思念,所以有了空山;因为有了牵挂,春山格外美丽。
还记得拾级而上的少年情怀吗?
曾经有好几年,中学时代的我每当春雨过后,约莫着山里桃花开了,就撑着伞去看桃花。那时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好去的,刚刚过了童年的狂欢时代,中学的青春岁月是很孤独的,那时就愿意和春日沉寂的大山亲近,也是那时才认识了大山。此前因为是小孩子,几乎很少上山,更不可能一个人爬山,到了初中以后,个人行动适当自由了一些,可以利用一个下午到山上走一走、看一看。
沿着崎岖的小路,一路上坡,穿过几条熟悉的巷子,距离城区最近的山就这样摆在面前了:那一个突然高起来的土坡就是山的一部分了,其实我们住的地方也可以算是山坡,只不过人类的建筑过于密集,只能从水泥路消失的地方算起了。我那时觉得要算一座山的开始,最起码要距离建筑物和水泥路柏油路几十米吧。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山是可以让人产生浓厚感情的。在我很小的时候,可能觉得山就是一堆石头和土,加上一些神出鬼没的动物和枝杂叶乱的植物而已,那朴素的认知目前已经没有了。如今在我的感觉里,每一座山都是有感情的,那一草一木,都充满了对话的可能。
我早已忘了第一次一个人面对一座大山的情形了,也早已忘了第一次一个人面对一树桃花的情形了。春雨刚过,天阴欲滴,感谢那时的桃花开得刚刚好,明媚鲜艳,有一些潮湿但绝没有被雨打风吹的感觉。那些桃花在少年空白的心里投映了美,以至于多年以后,看什么花再美,也会拿来和少年时代遇到的大山里的桃花对比。在我心中,那些桃花至今都没有落下,这些年一直在春雨后的大山里绽放,一直娇艳如新。看桃花最好是阴雨天,花会更加明媚,不会因为太阳的暴晒和干燥的春风使之早日枯萎,不必担心只开短短的一瞬间,阴雨天的桃花仿佛可以天长地久地保持鲜嫩。
我曾经把一株一尺半高的桃树苗移回家里院子种下,谁想到,那桃树苗竟然一年年长大,一直保持移来时那斜斜的样子,在某年竟然开花了、结果了,桃子不大,但足够甜。
虽然家里有了桃树,春天开桃花,我还是喜欢到山里看桃花。可后来外出上大学,就很少再在阴雨天上春山看桃花,即便大学毕业回来之后,也没有再一个人上春山去看花。有些事,就是那几年,时过境迁,很难再有。
家里的桃树一年年开花,我在书桌前坐着就能看到,每当我写作累了的时候,就抬眼望一下窗外的桃花,仿佛春山近在眼前,一条条崎岖的山路近在眼前。
院子里有个鱼池,里面常常养着鲤鱼,桃花谢时,风会把花瓣片片吹到水中,那些在枝头已枯萎的花瓣,在水中再一次变得娇艳鲜嫩,让人想起陆游的“桃花落,闲池阁”,但又不必想山盟何在,锦书谁托。人这辈子,其实很难有山盟海誓的情形,最常见的大概就是一点点的喜欢吧。就像我和春山,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约定,即便春山可盟,我们也没有盟誓。我太久没有再次造访那些熟悉的小路,那些小路早已变了模样,但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些春雨后的下午,那些少女般等待我的桃花。
此刻,我站在这座春山面前,那些千万里的奔赴在此停顿,那些千万年的牵挂有了交付。我想对春山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随风而逝的誓言吗?是我见过的那片海吗?
春山不老,也许只有永不会老的春山,才会记得和明白彼此有过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