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玉霞

“嗨—嗨—吆，嗨—嗨……”梦里响起熟悉的打硪号子，还有十几张熟悉的面孔。老人高兴地拍拍这个，叫叫那个，刚拉硪上绳子，梦就醒了。

他叫魏红旗，今年88岁，是沁阳市王召乡东王召村村民。他半躺在自家院子的躺椅上，因病行动不便。老人沉浸在刚才的梦里，不愿醒来。梦里，二十出头的他身强力壮，一身腱子肉，正和村里的壮劳力们，拉着硪上的绳子，跟着硪头，喊着高亢有力的号子，在沁河边打硪。

沁河是魏红旗从小玩耍的地方。他常和小伙伴们去河里游泳，在搁浅的水坑里逮小鱼苗，在河滩的树上掏鸟窝，在河滩的地里偷烧红薯。他见过沁河平静流淌，如温和的母亲；也见过它黄水漫流，淹没庄稼良田，冲毁房屋院墙，凶狠得像暴戾的后爹。后来长大，他知道村边的沁河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也是黄河众多支流中唯一纳入中央政府统一规划和管理的河流。

这是一条历史悠久的河，春秋时叫少水，西汉名沁水，近代称沁河。沁河与黄河干流下游河道极为相似，泥沙淤积严重，滩面高出背河地面，全靠堤坝约束，是岌岌可危的“地上悬河”，历史上决口泛滥频繁，河患时有发生。

“东方红，太阳升……”随着新中国成立，党和政府把治理黄河、确保人民生命安全作为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部分，开启了大规模的黄河复堤运动。作为黄河一级支流的沁河，当地政府迅速在沁河两岸拉开了大规模加高培厚堤防工程的序幕，地方县、公社、大队负责人员积极动员广大沿河村的壮劳力上堤劳动。一时间，沁河岸边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推土、拉车、打桩，轰轰烈烈的劳动场面感染着每一个人。魏红旗作为村里的年轻后生，率先干起了打硪的活儿。

“硪”是一块圆形大石头，直径四五十厘米，厚二三十厘米，周围系着数根粗麻绳。工人一人拉起一根，用人力抬起再砸下，这是一种用来砸实地基或打桩的劳动工具，过去主要用于盖房，后来也用在了构筑堤防上。硪以“盘”计数，每盘硪一般由八至十二个成年男子操作，在松土上打硪。硪要飞得高、落得稳、砸得狠，硪花均匀，硪面平整，这样筑成的堤坝才瓷实坚固，不容易坍塌溃决。

打硪场面热闹壮观，魏红旗至今记得打硪的过程：十二个人拉起硪上各自的绳子，先顺摆两下，硪头（即盘长）高喊一句“嗨—嗨—吆，嗨—嗨”，大伙儿一边附和“嗨—嗨—吆，嗨—嗨”，一边扬硪砸下。众人声音浑厚、动作整齐，又都是年轻小伙子和壮年劳力，有力的臂膀、结实的肌肉，充满力量与气场，屡屡引得旁人侧目围观。复堤用的土方铺一层约四十厘米厚，打硪后会压实一半。

新中国成立初期，人们生活缺衣少食。但老百姓对新中国满怀热爱，建设新中国的热情高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土方工程量巨大，大家自带干粮和水，天不亮就来到工地，用马车拉、推车推、扁担挑，天黑了还不愿离开。打硪人更是干劲十足：“号子一响，饥寒全忘，麻绳一掂，石硪上天！”

当时的硪工号子，一是能减少猛然发力对人体的伤害，二是可使硪工步调一致，三能缓解劳动的单调。领号人叫硪头，声调高亢有力。众人跟上号子，现场气氛瞬间热烈起来。魏红旗所在硪队的硪头是村里剧团的团长，他嗓子亮、气息长，喊起号子特别带劲，带领队员打得稳、打得重、打得平、打得快，引得工地领导连续几天前来观看，随后提议开展一场硪工号子比赛。

比赛当天，周围许多村的男女老少都来围观。十几盘打硪队依次上场。有的硪头嗓音低哑，拉硪不稳；有的硪工号子跟不上，落硪不平，硪印一边深一边浅，像马蹄印，严重影响工程质量。魏红旗所在的东王召打硪队在硪头嘹亮有力的号子带领下，采用“压花套打”的方法，在一片喝彩声中拔得头筹。队员们兴奋得满面红光，笑闹着把硪头抛向空中，还给石硪系上大红绸子，仿佛村里娶回了新媳妇。沁北的西高村队很不服气，他们心想都是一样的壮劳力，凭啥比不过东王召村？气愤之下，一个叫伟兵的小伙儿借机撞了魏红旗一下，年轻气盛的两人差点动手。

胜者为王。当晚，西高村就派人来到东王召村支书家，一来给魏红旗道歉，二来讨教号子喊法。老支书不计前嫌，叫来硪头，毫无保留地传授了喊号经验，并为他们挑选了同样在村剧团的领号人。第二轮比赛中，东王召村号声依旧高亢嘹亮、铿锵有力；西高村借鉴有方，还在号子里加入当时流行歌曲的歌词：“两个苦瓜一根藤呀，嗨呀；保卫祖国到一起呀，嗨呀……”号声吸引了更多社员围观，大家纷纷点赞：“真撂帽！真撂帽！”最终，西高村拿到了头奖。就这样，沁河岸边，两个村你追我赶，保障了复堤工程的质量与进度。

不打不相识。东王召村与西高村在打硪喊号的竞争中结下深厚情谊。每逢过年，两村领导都会组织村民披红挂绿、敲锣打鼓，相互拜年。农历正月十五前后，两村还会互相送大戏，热闹非凡。两村人你来我往，亲如一家。

魏红旗和当初撞他的伟兵结拜成兄弟，两家还结为儿女亲家。前两年，两人喝酒聊天，又说起沁河打硪的往事，借着酒劲喊起打硪号子。伟兵又故意撞了魏红旗一下，这次魏红旗也回怼过去。看着彼此的白发，两人笑着笑着就哭了，最后趴在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随着社会发展和时代进步，打硪队已被拖拉机碾压取代，高亢的打硪号子也渐渐远去。原来低矮的沁河堤如今变成了一条七八米宽、六米多高的柏油路，不仅能抵御滔滔洪水，还可供车辆行人通行，成为观景之路。魏红旗老人费力地从躺椅上起身，蹒跚地走到门口。他想去看看村边的沁河大堤，再去见见还健在的硪头杨西老哥，听他再喊两声那熟悉的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