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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5月10日

初夏的天空

□陈小庆

 

1982年初夏,也是这样一个雨后初晴的美丽日子,天空明净而湛蓝。父亲大病初愈,像换了个人似的,此前温文尔雅的他脾气变得很暴躁,经常和我妈打架,尤其是周围有劝架和观战的人时,他们打得越发起劲。

在我父亲看来,我母亲比较粗心,对很多事满不在乎,这和她读书少劳动多有关系,每天那么多活等着她去干,就顾不得很多生活中的细节了。但不那么勤劳的父亲却有足够的时间去细心,他经常对我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两个人说话很不对付,尤其是父亲对母亲说出的话几乎没有赞同的,他觉得母亲笨,觉得越来越和母亲说不着了,说话没有一点耐心,不是吹胡子瞪眼就是闭眼不理睬。

但如果因此说母亲粗心就是不负责任,可就大错特错了。母亲给人家油漆家具,可以说是要速度有速度,要质量有质量,母亲从来是粗中有细,再忙,该讲究的也要讲究。比如油漆席梦思的雕花床头,母亲总是细心地做好扫灰除灰工作,角角落落的缝里都不能有一点灰尘,否则油漆刷上去后,没有真正刷到木头上,就算当时看不出来,过不久漆皮也会剥落的。所以母亲干了近40年油漆活,没有人说她干活不好的,都是广有口碑,方圆百里都知道外公家是最好的油漆世家。母亲经常说:“不能把门势弄倒了。”这里的“门势”,就是名声、信誉。而如果换表面看上去很细心的父亲干活,就不一定那么认真负责了。母亲经常说,父亲干活不负责任,完全是在支差应付混日子的样子,如果缝里有灰,他可能会去扫,但不会扫得太认真,这好像是要看他的心情,很多类似的情况就是这样,他觉得自己身体好心情好时,可以稍认真点,他觉得烦躁不舒服时,就急着干完,不会顾及太多。可能在他心里没有那么多“门势”的概念,毕竟他没有从小听我外公说“门势”这样的词。

有一段时间,父亲和母亲显得很不和睦很不幸福,虽然靠勤劳挣到不少钱,但两口子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实在是太频繁了。在母亲眼里,父亲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如今放射着愤怒和仇恨的光芒;而在父亲看来,母亲那条曾经美丽的麻花辫,怎么看都像是奋起反抗的鞭子……

很多人家都会有危机,父亲和母亲似乎互相牵绊更多些,无法简单靠分手解决问题。比如,母亲常常在吵架时说自己不该那时不惜一切代价为父亲看病,本想着他以后会感恩,会对自己好,现在却要受他的气——吵架时还不敢气着他了,怕再气出病来,一直让着让着,就成了现在父亲为所欲为的局面;而父亲则认为自己当年义无反顾地做了上门女婿,撑起母亲家的门面,自己实在是好得没挑了!

靠着辛勤劳动,我家在1984年就成了万元户,买了一台彩色电视机,距离父亲病愈也就两年时间。

我家于1988年在新生街盖了一座新房子,然后我们家搬了过去,新家门口没什么邻居,只有匆匆过路,算是很安静。第一个秋天,母亲每天早上都认真做饭,炒菜、烙大鏊油馍、做鸡蛋疙瘩汤,菜虽然只是豆芽或豆腐,但那种认真做饭的感觉很陌生,那些普通但用心的饭菜就是那个秋天最美的味道,新的环境让母亲更加用心生活了。

从搬到新家之后,父亲和母亲再也不动手打架了,也许是因为没有围观和拦架的,他们俩也打不起劲了。还有就是人们在新的环境总是想要展现新的自己,想维护好新的环境的那种美好气氛,这既是受环境影响,也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的一种自然成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又开始了吵嘴。

父亲和母亲的所有吵嘴都留不下什么记忆,他们并不是因为什么大事或者什么真理问题的较量,只是一种情绪的计较,母亲埋怨父亲不仅不能赚大钱,还从不做家务,每天只是下班回来往沙发上一坐,等吃现成饭;父亲则每次开口都是自卫反击式,只喜欢懒坐在那里的他,当然也懒得主动挑起战火。

经过几十年的较量,父亲成了家里最厉害的角色,他力气虽然没有长年劳动的母亲大,但年轻时他灵巧性更好,“武功”比母亲高,所以经过年轻时的多次比试,母亲不再和他打架;父亲也比母亲的嘴会说,他更会讲大道理,虽然他并不是最讲理的那个人,在一切狡辩无效后,他就使出终极一招——发脾气。比如母亲说错一句话,本来平静的他,如果正在吃饭,可能马上就会把碗摔了,就算里面还有母亲辛苦做的手擀面和红烧肉,也照摔不误。如果母亲试图补救慌着道歉,忙中出错又说错了话,那么他就会继续摔手边可以拿得动的东西,直到气消为止。但母亲并没有放弃数落父亲的权利,毕竟有太多事情无法忍受,免不了就要在口头上抗议,理亏的父亲轻易并不还嘴,好像也习惯了被母亲说几句,但母亲如果说得太多停不下来,让父亲烦了,就麻烦了,父亲就要发脾气了,所以母亲只是当面简单说几句,背地里再详细跟其他亲人反复说,以纾解心中的郁闷。

也许一个人身体不好的时候,是没有耐心和别人争论的,因为体力跟不上,如果知识储备又不具备说服别人的能力,加上性格修养不够,容忍度也不够,容易急躁,就会直接表现为肢体动作。但又打不过别人,只能靠摔东西或自残威慑对手,这证明他已经没有耐心也没有能力靠言语或威信取胜了。

父亲病好得很彻底,40年间没有再发病,各种小病也很少,算是平稳度过了青年和中年时期,为家庭的发展作出了应有贡献。用母亲的话说当然没贡献,但至少他没有再生病,这也算是贡献,之后平稳进入老年时代。能够平稳度过40年,和父亲有什么事不憋在心里有关,他基本上是有什么不爽当时就爆发了,有仇当场就报了,还有就是他基本不再吃苦,不干重活,不再勉强自己。

父亲不能劳累,可能是从年轻时那场病后变得懒了,更多时候只是动动嘴,或稍微动动脑子——其实他也懒得动脑子。父亲虽然在家庭发展中并没有提供太多直接的经济效益,但他毕竟是比较有头脑的人,在很多关键问题上,总能说出一些有思考的话,让人重视,也进而学会思考,虽然家庭在那些年并没有什么太大进步,但潜移默化也影响到了孩子们。父亲年轻时爱画画,病好后依然画了好几年,搬入新家后基本就不画了,这也是一个变化。有时候甚至人们会觉得父亲这辈子好像没有什么爱好,但仔细想想他年轻时曾是多么痴迷绘画,不知是生活的压力还是什么原因,他放弃了年轻时喜欢的事情,退休后有了时间也不再去寻觅那种快乐。

而如今,躺在床上行动不便的父亲,每天靠母亲给他喂饭吃,闲下来他会讲他的往事,都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往事。往事里他魅力无限,往事里他有无数金银财宝,他花钱如流水,而母亲只是一个匆忙劳碌的背影,甚至只是故事背景,没有参与他的那些故事。

不知道他还想不想得起,43年前那个初夏明净的天空,他大病初愈,她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