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荣跃

 

不知是什么缘故，我发现自己已经10年没去过陈家沟了，这让我突然对这个闻名中外的太极拳发源地有了一种熟悉的陌生。

我对陈家沟的情感源自于30年前的一次偶然。那年，陈家沟的党支部书记张蔚珍邀请我为陈家沟拍摄一部记录太极拳正宗传人的专题VCD，于是，我和我的团队来到陈家沟，用差不多一周时间，拍下了全国第一张记录陈家沟38位太极拳正宗传人的VCD专题片《陈家沟功夫》。再后来，我又和朋友一起拍摄了26集电视连续剧《太极英雄》，并在中央电视台一套播出。从此，我和陈家沟结下了不解之缘，在之后的20多年中，我无数次造访陈家沟，用相机记录下这里练拳的人们，用文字描绘着这里悠久的历史和太极拳的无限神秘。

初夏时的一个清晨，我再次来到陈家沟。这里的变化太大了，10年不见，这里有了修复一新的街区、有了太极广场、有了武术博物馆，还有了《太极印象》演出场所……不过，也许是年龄的原因，我还是偏爱这里的老街老房，喜欢用目光去触摸陈家先辈留下的斑斑印记……

清晨的陈家沟笼罩在薄纱般的雾气中，不远处的清风岭若隐若现，仿佛一幅未干的墨迹。我踏着新铺的街路，听着脚下传来的清脆回响，恍惚间似乎听见了历史的跫音。路旁的杨柳依依，枝条轻拂，宛如太极起势时正在舒展的双臂。

我在熟悉的陌生中缓缓前行。转过一道弯，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古朴的院落静静伫立，门楣上“陈氏宗祠”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庭院里一株老槐树虬枝盘曲，树荫下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陈氏先祖陈卜的事迹。我轻抚碑文，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时光的温度。相传陈卜精通武艺，深谙阴阳之道，他将武学与道家思想融会贯通，为后世太极拳的诞生埋下了智慧的种子。

陈王廷的紫铜塑像也挺立在宗祠前面。这位文武兼备的陈氏六世孙聪慧异常，将易经中的阴阳学说和《黄庭经》中的呼吸吐纳之术，与戚继光拳经中的技击手法相结合，创立了闻名世界的太极拳。

祠堂正厅的香火缭绕中，我仿佛看见了陈王廷捧读《黄庭经》的身影。这位功力非凡的太极拳创始人，在耕读之余，将毕生所学凝练成一套刚柔相济的拳法。他或许就是在这样一个清晨，在庭院中演练新创的招式，衣袖翻飞间，将天地之道融入拳理之中。

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洒在屋顶上。我漫步村中，眼前随处可见习拳的身影。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位老者正在推手，动作舒缓宛如行云流水；村东的土沟里，青年人练拳时如风过树林，腿脚所到处，卷起阵阵飞扬的尘土；村尾的一处小广场上，一群孩童有模有样地比画着太极招式，稚嫩的面庞上写满童真。如果你认真体会，似乎陈家沟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郁的太极气息，难怪当地会流传着一句俗语：“喝口陈沟水，都会翘翘腿……”

转过一条小巷，我来到一处老宅前。这是陈长兴的故居。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中一棵老榆树依然挺拔。我仿佛看见那个风雪之夜，陈长兴就是在这里收留了又累又饿的杨露禅。月光透过窗棂，照亮了师徒二人切磋武艺的身影。陈长兴打破“不传外姓”的古训，将太极拳的精髓倾囊相授，这才有了后来杨式太极拳的发扬光大。

如今，陈家沟大小几十所武校里，来自国外的武术爱好者至少有一小半。每天早饭过后，这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早已在院子里排开，白鹤亮翅，手挥琵琶，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清晨的阳光在他们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加上不同的肤色和金发蓝眼，恍如一幅流动的画。

村中的老拳师踱步其间，时而以手正其臂，时而用脚尖拨其足。虽然语言不通，然而拳理却是相通的。一个推掌，一个云手，皆可意会。那些高鼻深目的学徒，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仿佛不是在习拳，而是在参禅。汗水顺着他们的面颊流下，滴在陈年的土地上，洇出深色的圆点，旋即又被太阳舔干。

转眼之间，太阳已经西下，陈家沟的武校和拳场渐渐安静下来。偶有晚习者，在暮色中独自推手，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远处的麦田里。他们的拳架或许还不够圆融，但那分专注，却与百年前陈家沟的先辈们并无二致。

夕阳的余晖缓缓飘落，我信步登上村后的土坡。放眼望去，整个陈家沟笼罩在金色之中。得益于今天的空气格外晴好，我仿佛看到了远处太行山巍峨的身影，身后还有黄河的涛声。山脚下的太极广场上，数百名年轻的武校学生正在演练套路，动作整齐划一，气势磅礴，如涛如浪，如诗如画……恍惚中，我感到陈家沟的一砖一瓦都在诉说着太极的故事，一草一木都蕴含着太极的智慧。

离开陈家沟的时候，天色已经微暗，回头望去，整个村庄宛如一幅水墨画卷。我忽然感觉到，太极文化在这里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太极拳不仅是一种武术，更是一种哲学，一种生活方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太极的精髓代代相传，如同村外那条奔腾不倦的黄河，滋养着每一个追寻太极真谛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