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详情
2025年06月21日
看到麦田会想起什么
□何青春
“麦田不会让我想起什么。这是很悲哀的!”当看到《小王子》中的这句话时,散落在麦田里的记忆已汹涌而来。
过了小满,祖母说:“去吧,到麦田里揪一把麦穗回来,喂咱们家的小鸡。”于是,我就蹦蹦跳跳地去了。不过是六七岁的年纪,却已经熟悉自家的每一块土地,记得它们的名字:小堰、西洼、南地、老龙腰、北梯田。清楚哪块地里种油菜,哪块地里种麦子。
沿着青青的田埂,过了水稻田上的小桥,找到自家的麦田,采一大把麦穗,拔一绺柔韧的青草扎住,拿回家来。祖母坐在院里的老桐树下,把麦穗放到手里轻轻揉着,翠绿饱满的麦粒洒落在围着小鸡的草帘子里。毛茸茸的小鸡,叫声稚嫩可爱,围挤过来抢食。
这时的麦子,小孩子也是喜欢吃的,在空地上燃起一堆火,采一把麦穗在火上均匀地燎着,燎掉了麦芒,燎出了香味,揉碎,吹掉穗壳,贪婪地捂到嘴里,小嘴吃出了“黑胡须”也浑然不觉。
麦收将近,父亲拿出磨刀石,蹲在村口的池塘边把家里的镰刀挨个儿地打磨,旧镰刀的刀刃上闪出崭新的光。母亲专程去镇上添置了几把木杈、几顶草帽。小小的我们,已经放了麦假,趁麦收还未开始,约了伙伴满村跑着玩耍。各种贴近农人生活的鸟儿,天不亮就开始在门口的大树上鸣叫,催促收割。
开镰了,金色的田野里飞舞着白色的蝴蝶,我们跟着大人在村北的麦田里收割。乡亲们拎着水壶、拿着镰刀,从地头走过,笑着说:“嗬,你们这是带着一群娃娃兵呀!”父亲笑着说:“割一把少一把嘛!”
毒花花的太阳炙烤着大地,热浪一阵阵袭来,我们小脸通红,割到半晌就嚷着累,父亲便给我们讲笑话,响亮的笑声冲淡了炎热与劳累。有时会有受惊的鹌鹑从麦田里跑出来,我们便扔下镰刀去追鹌鹑。鹌鹑很像尚未长出尾巴的半大小鸡,面对我们的追赶,它并不飞,只是伸着头往前跑,越跑越快,钻进另一片麦田里不见了。父亲说:“这只鹌鹑的窝,很可能就在我们的麦田里,快割吧!等我们把麦子割完,鹌鹑窝就暴露出来了。”我们就带着期盼收割麦子,有时候真的会遇见鹌鹑的巢,更多的时候,并没有。
割好的麦子,一小堆一小堆地躺在大地之上喘息。经过了露水的浸润,麦子有了几分柔韧,麦穗不那么容易掉落了。清晨,父亲把拖拉机开到麦田里装运。车上的麦子越堆越高,像一座小山了。父亲爬上那座山,伸出木杈娴熟地接住母亲递上去的麦子。父亲站在小山的顶上,小山每增高一寸,父亲就接近天空一寸。当我们为潮湿的麦堆下出现的一条青蛇尖叫并举起石块时,他俯身对我们说:“不要伤害性命。何况,蛇还是小龙呢!”我们便安静下来,看着青蛇朝麦田旁边的小河惊慌而去。父亲摇响拖拉机,小心翼翼地拉着那座“麦山”,我们跟在后面捡拾掉落的麦穗。
一个清晨,就那么过去了。
拉运回来的麦子堆在打麦场里晾晒。一座窄桥架在深深的沟壑之上,连接着村庄和打麦场。祖父病得厉害,但依然放不下对麦子的牵挂。他拄着拐杖从村庄里走出来,曾经三两分钟就可以走完的路,他走了很久。他个子很高,身子枯瘦,颤颤巍巍,桥下的深沟使他眩晕。他是个风风火火的人,要强,不服输,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他曾带着家人在有明月的晚上彻夜收割麦子,曾在村边的土路上驯服脾气暴躁的公牛。他的心还在疾步前行,却被病弱的躯体给死死拽住。祖父隔着小桥望着打麦场,他好像说了些什么,但被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待我再看向他时,他已伏下枯木般的身子向打麦场爬来,他爬过了那座桥,把麦子攥在手里。
新麦下来了,村里刚满周岁的孩子依在母亲的怀里,脖子里挂着一百颗串起来的麦粒,乡亲们看到他,就会过来逗逗他,咬下一颗麦粒为他袪灾。孩子眼神明亮,打量着乡亲、村庄和田野,打量着这片将会被他称为家乡的土地。
祖父在临近年关的时候走了,他的坟墓在麦田中心,冬小麦已经青翠,像他的梦境。
麦田是一本厚重的大书,每一垄麦子,都是一行清晰的文字,记录着希望与汗水。麦田是我灵魂里温暖而又饱满的部分,想起旧时光里的它们,像一棵树想起深埋于泥土之下的根。我常常回到麦田里,从寒露到芒种,我注视着麦子破土、拔节、抽穗、扬花、孕实,托举出金质的生命之光;注视着麦子被阳光雨露深爱,也被风雨冰雹考验,经历和人们相像的生命历程。
我想,一个人在看到麦田的时候,起码不应该是冷漠的。把目光投向麦田,把脚印留在麦田;看得见麦田的平静与慈悲,听得见麦田在风中的低语;因麦子而增添过喜悦、忧愁,为麦田祈祷过瑞雪、春雨。这样的我们,敬畏土地与庄稼,记得清来处,不是飘荡的埃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