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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05日
在河之洲
□陈小庆
这几天夜里总是睡不着。黑暗的大地一片沉寂、闷热。
我走出屋子,来到窗前,借着几点星光,望见窗外那条奔涌不息的大河!
“公子,怎么又睡不着了?”赤奴悄悄走了过来,披一件貂皮在我身上。我抖了两下肩膀,貂皮掉在地上,怒道:“披披披,成天就知道往我身上披东西,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令,天热成这样,你安的什么心?”
赤奴一时心慌,说:“公子莫生气,我也是一时手误,看公子不开心,替公子难过,公子是不是还在为那个女子忧心?”
我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珠,叹了口气,在这个尚未诞生诗的年代,我拿什么比拟我的心情呢?
“赤奴,你去点一个火盆来。”我说。
“公子,你莫不是又嫌冷了?”赤奴不动。
“不,我想……写点什么……”我迟疑着,不确定自己想干什么,但夜这么黑,又这么热,天下这么安静,这么寂寞,又睡不着觉,不干点什么总觉得难挨。
火盆点着后,的确亮了许多,可也热得难受,还熏得脸黑泪流。我找来一块木板,借着火光,拿石刀在上面刻字:“嘎嘎鸭鸣,在河之中……”只写了这么几个字便几乎中暑。赤奴一看,忙上来掐鼻梁,我大急:“掐,就知道掐,那么高的鼻梁都让你掐塌了还掐!以后你让我如何做帅哥。”他手足无措,忽发现鼻子底下那地方趁手,便掐了两下,我这才感觉神清气爽,恢复了平静。让赤奴将火盆撤走,渐渐在他的蒲扇下睡着了……
天亮,我被雨声惊醒,往窗前走去,看见河水涨了,那女的没有出现。苍苍茫茫的窗外,是洪荒之前的模样。
雨过天晴,河边有两只狗在汪汪叫着。一阵美妙的歌声从窗外传来,正在喝高级汤的我一下子呆住了,那是没有词儿的歌,一直就那么婉转地哼着,高一声低一声,直一声拐一声,我奔向窗前——那女子出现了。
我下木楼梯,奔向河边,看清楚了——她在采水边的荇菜。
她那么苗条、那么活泼,比我爹介绍的那几个将军的女儿好看多了。
我忙唤赤奴,拿铜盆和铜棒过来,伴着女子的歌声,我有节奏地敲了起来。她听见我这边敲盆声,抬起头来,笑了,那一笑,是自从人间有火以来最迷人的笑,亘古未见的美。
这天,直到铜盆敲破,我才恋恋不舍地回去。而她,早已采满一篮子荇菜回去了。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我又有了要写点什么的冲动,但赤奴刚端来火盆,我便又中暑了——炎炎七月,断断近不得这火盆的,可是,长夜难熬,再不写点东西,怎么过啊!
赤奴摸黑找来了些牛油,又摸黑折来了几根干透了的豆秆儿,他将豆秆儿浸了牛油,打着火石点燃,我从未见过这么明亮而干净的火光。我望着赤奴笑了,又拿了一块木板,用石刀刻下:“汪汪狗吠,在野之远……”一边刻着一边想——总觉得狗不能表达我最近那种温柔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我停下来,望着这既明亮又不热的火光,想着那采荇的女子。
天亮,久不来往的邻居柏子过来问我:“昨天晚上,你窗户里是什么东西,那么亮?”
“你看到了?”我大惊。他用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其实谁都知道”的神态望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想了想,既然他那么期待,我不能照实说,我先吟了一句“与太阳同起同睡的人有福了,可是我赞美人间第一盏灯……”然后又故作神秘地告诉他:“我夜遇神人,将天上一颗星放在我屋子里,所以很亮。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啊!”
他大惊,既兴奋又害怕,哆嗦着说:“天、天上的星星?”
我点点头,笑得十分淡定。他想看看那星星,我说:“白天是看不到的。”他失望地走了。
这时,我听见河中小洲上有:“关关……关关……”的鸣叫,跑出去看,原来是一对儿雎鸠,正恩恩爱爱地在芦苇枝上嬉戏。远远地,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了,她又来了,还哼着歌儿。
我喊赤奴快拿铜盆和铜棒,赤奴只递上了一根铜棒,我问铜盆呢?他说,只剩一个了,还要洗脸用。我说:“这个姑娘我追不到,以后还有什么脸可以拿去洗?”
我敲烂了最后一个铜盆,那对岸的姑娘终于对我笑了。这一次,她笑了很久,有几只雎鸠落在她肩膀上也没有发觉。不过说是笑,我每次都不可能看清楚,那么远,真的只是一种感觉。
这时爹在唤我回去,我只好匆匆告别了她。
原来爹又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子,是鹰将的女儿。我说:“爹,我有心上人了。”
爹不由分说:“今日准备一下,明日在新落成的居所成亲,再去河边打断你的腿。”
晚上,我痛苦地坐在新居的床边,赤奴又将浸了牛油的豆秆儿点着了。我对着这明亮的火光,拿去石刀,在一块新木板上刻下四言诗一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从此,长夜里,我思念那个采荇的女子时,就点着豆秆儿,火光中,她的笑容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
而我的妻子——鹰将的女儿,在我点豆秆儿的时候,总是心事重重地望着夜幕沉沉的窗外……
我们,谁都没有认出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