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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02日

太行陉上的文明诗行

□卢书兵

我站在太行山南麓,指尖摩挲着粗粝的岩壁。雨水冲刷出的沟壑,像大地皲裂的掌纹;岩缝里几丛荆棘扎根石隙,茎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珠。曹操的战车曾在这坡道颠簸倾覆,李白的酒壶曾在这处倾洒琼浆,韩愈的诗卷曾在这岩头铺展墨痕——此刻山风穿石的呜咽,恍若从时光褶皱里抖落的千年絮语。

焦作古称山阳,太行山到这儿,忽然收了凌厉的锋芒。当年山阳城的瓦当早碎成田埂间的尘土,可“竹林七贤”的魂魄还在。《晋书》里说嵇康“性绝巧而好锻”,他的铁匠炉该是架在那道山涧边上,飞溅的铁花曾把整条溪流的云霭,染成了淬火的赤色;阮籍登山时踩乱的野菊,到第二年春天,又漫山遍野地开放。他们把“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狂狷,刻进了太行山的嶙峋骨脉。有块突兀的岩石,模样像极了嵇康抚琴的手势,几株苍松在风口虬曲盘旋,枝叶摩挲的沙沙声,真像《广陵散》的余韵在风里跳荡。

曹操的战车在羊肠坂上颠簸时,山阳的竹林刚抽出第一茬新笋。“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诗里满是行路的艰难,可千年后的游人,还循着他车轮的辙印,来寻那些更不羁的灵魂。《水经注》写“山上有羊肠坂,在晋阳西北”,就是这般险峻,才让曹操写下“车轮为之摧”的慨叹;而嵇康的铁匠炉,也烧裂过无数顽石——一个为天下统一去征伐,一个为心灵自由去抗争,在太行山的两头,各自写下不同的诗行。

李白来的时候,山阳的槐花正落满官道。“五月相呼度太行”,他喊着元参军,醉的是太行山上的明月。在百家岩的竹林里,他说不定遇上了阮籍的魂——同样爱喝酒,同样看透了世事,只不过阮籍用青眼白眼待人,李白用诗句笑傲乾坤。“摧轮不道羊肠苦”,他笑谈着太行的险径,却不知道这险峻里藏着多少往事:嵇康的琴弦曾在这儿震颤,曹操的车轮曾在这儿打滑,而他的酒壶,终究也成了太行山新的传说。

韩愈写《题西白涧》,该是在山阳的旧居里。他笔下“波中白石隐出明”的溪涧,是百家岩下的那脉清流;“翠峦玉女下双鹤”的景致,正像嵇康锻铁时升腾的雾霭。《新唐书》说他“生三岁而孤,随兄会贬官岭表”,幼年的漂泊,让他对这方山水格外眷恋。李隆基的龙旗曾掠过山阳的天际,《资治通鉴》记着他开元年间东巡,或许也曾俯瞰这片山谷——可金銮殿上的衮服龙袍,在乡野记忆里,终究不及嵇康锻铁时迸溅的火星亮堂。

钱起的诗里,藏着太行山的另一副模样。“崖石乱流处,竹深斜照归”,这景象分明是嵇康邻里的日常:早上到溪边挑水,傍晚看竹影爬上东墙。《唐才子传》说他“工诗,为大历十才子之冠”,诗句里总飘着山阳的烟火气。王维虽没到过山阳,可《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里“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怅惘,思念的,或许就是嵇康这般疏狂的知己。太行山把他们的故事都刻进了岩层,于是每块被战车碾过的山石、每片沾过诗人酒渍的草木,都成了文明的手札。

山风掠过岩壁,发出低沉的呜咽。我这才明白,所谓“文明诗行”,不过是无数个瞬间叠成的永恒——曹操的车辙、李白的酒痕、嵇康的琴音,在这儿遇上又分开;帝王将相的宏图、文人墨客的疏狂、隐士高人的淡泊,在这儿碰撞又交融。山还是那座山,只是被不同的灵魂,添了各异的风华。

下山时,我捡了块棱角分明的山石。《嘉庆重修一统志》里说太行山“在怀庆府城北二十里”,这石头或许就来自那里。它的断面嶙峋不平,分明映着太行山千年的风云变幻。说不定有一天,它也会成了某位诗人笔下的意象,在新的诗行里,续写这座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