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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8月02日
与一棵树交谈
□何青春
当你看到我与一棵树说话,甚至拥抱它的时候,可别嘲笑我,更不要认为我那样做是太孤独的缘故。当我还是个小孩子时,就已经有这个习惯了,那时我还不曾听说“孤独”这个清冷的词语。
祖母在世时,多次说起我第一次站立的情形:爬到了一棵国槐树跟前,扶着它一点点站了起来,然后吃力地去抱它,脸蹭在树干上,从此厌倦了爬行。
人们常常认为小婴儿懵懂无知,其实并非如此。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了与一棵树交谈的方式,可以是拥抱。在那之后40多年的人生里,我拥抱过的树比拥抱过的人要多。我很想知道,我的祖父一生中和多少棵树拥抱过,记得他喜欢把心爱的耕牛拴在门口的椿树上,当他环抱椿树系牛绳时,分明是在和那棵树拥抱。这么算来,他一天至少拥抱椿树两次。
你知道拥抱一棵树的感觉吗?我难以向你真切地描述。这么说吧,当你拥抱一棵树的时候,它瞬间就感知了你所有的情绪,它会调动全部的叶子倾听你,涌动全身的汁液鼓励你,使你重新生出力量。树具有博爱的品质,它不只是为自己而生,还为土地、飞鸟、清风、雨水、山涧……更为我们。树常常会眷顾人类,结出果实给人们吃,开出花朵给人们看,连为我们撑起绿荫的叶子,每一片都是独一无二的。树喜欢以拥抱的方式与人交谈,当我们拥抱它时,它看似平静如常,其实在微微颤抖。它被我们坦诚的拥抱打动,它与我们深深共鸣。
拥抱,当然不是与一棵树交谈的唯一方式,你还可以依靠着一棵树静坐。无论是清晨,还是薄暮时分,甚至是有月亮的夜晚,一棵树随时欢迎你的到来。当然,雷雨天气除外,毕竟一棵树也有无奈的时候。在一棵树旁,你想坐多久就坐多久,它有无穷的耐心。这时候,即便你什么都不曾说出口,但你心头涌动的每一句话,它都听得真切。它会选出最鲜亮的叶片为你吟唱;请出最沧桑的叶片,告诉你那些总是被人们错失的生命真谛;必要时,还会唤来鸟儿陪伴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一棵老松树曾为我唤来的鸟儿——两只红嘴蓝鹊,它们有着神鸟的风度,它们的美让我心生感激,让我想要热爱着些什么。
仰望,也是与一棵树交谈的方式。遇到高大的树,我习惯仰望它,用目光和它交流。我任目光轻轻抚过它粗糙的树干,尤其是有疤痕的地方,抚过它的树冠,抚过沉淀在它枝叶间的风雨。你要知道,当你仰望一棵大树时,它也在细细地端详你。你应该见过,有些树的树干上长满了“眼睛”,其实它们还有不外露的眼睛,比如像我们的心脏一样跳动着的年轮。我相信,一棵树会记住久久仰望它的人,并生出牵挂。当你与一棵树真诚地对望之后,无论你去往哪里,无论你苍老成什么样子,它都会牵挂着你,就像你的祖母牵挂你那样。同样的,我们也会牵挂仰望过的树,就像牵挂一个人那样。有时候,我们辗转跋涉,只为去看望一棵树。而当我们思念故乡的时候,常常把亲人和门前的树一并想起。
借助夜雨,也可以与一棵树交谈。那夜独处,十几岁的年纪,刚刚遭遇了一次挫败,了无睡意,深夜坐在灯下,摊开日记本书写着内心的愁绪。孤独迷惘间,夜雨下起来了,敲打着院子里那棵老桐树阔大的叶子,沙沙有声。整个世界都在捂起耳朵酣睡,只有老桐树陪我醒着,成了我唯一的倾听者。我沙沙地写着心迹,它沙沙地给予回应,直到我愁绪散去,得以安睡。
与一棵树交谈,并非总是无言,你当然可以用我们人类的语言,它听得懂。如果你告诉一棵白皮松,你喜欢它脱落的树皮上淡淡的香气,它听了会喜悦地散发出更清幽的香,每一片新脱落的树皮的形状也更为生动有趣。这一点,白皮松附近的寺院钟声可以做证。我的家乡有给树木喂腊八饭的习俗,去喂饭的多是小孩子,他们一边喂一边给树木说话,小孩子认为和树木说话是极自然的事,他们说:枣树枣树,吃了腊八饭多结红枣子;苹果树苹果树,吃了腊八饭,结的果实大又甜……那些树木听了,在寒风里点着头,它们从不舍得让小孩子失望。树不仅懂得人类的语言,还懂得太阳的语言,土地的语言,山脉的语言,鸟儿的语言,蝉的语言,风的语言……这一点,使它们成了万物的倾听者,而树也把倾听视为使命。
如果你爬过树,应该知道那是和树更为亲密的交流方式。那时你还小,喜欢爬到一棵树的脖颈处,坐在那里眺望远方,每一次都可以看到一个新鲜的世界,就像和爸爸一起去看大戏,你坐在他的肩膀上眺望戏台和热闹的人群那样。你可能还喜欢吊在树枝上荡秋千,像只顽皮的小猫,你笑得可真清脆,为一棵树带来了快乐。你应该已经发觉,小时候带给一棵树的快乐,树会在你长大后回馈给你。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曾渴望有个树屋,像小鸟一样住在树上,这也是每一棵树的心愿。
与一棵树交谈的方式,还有许许多多种,比如,把一棵树画在宣纸上;比如,为牵挂的树写下一首诗;比如,跑到山上找一个树洞,把秘密全说进去,再用新泥把洞封上,让秘密留在树里;比如,亲手种下一棵树,让它在大地上深深扎根;比如,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并像它那样慢慢地活着。